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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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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在群里开会,群是陈家姐妹及各自老公的群,群名嵌入姐妹俩的名,“雨过天晴”。

    “一滴雨”即陈雨,率先发言,“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重复了和姐夫在李大夫办公室听到的治疗意见,列出二百字的清单,分一二三四点说清楚利害关系。

    “大力出奇迹”即孙大力,附和:”“对,医生当着我和小雨面说的。”他用大头娃娃点头的表情表示,合乎他的头像大力水手叼着烟头的风格。说实话,看了陈雨的清单,他才更清楚在李大夫那儿,听到了具体什么意见。

    “晴格格”即陈晴,她的头像是一片花海中她穿着粉色蕾丝裙低头嗅那芬芳的侧颜,侧颜根本看不出,她已过了而立之年。

    晴格格先叹息了母亲的红颜薄命,一手带大她们俩,一手带大外孙、外孙女,眼看着甜甜九月即再过一个月就要上小学,终于可以休息,谁知这个时候倒下了。她再分析利弊,做手术有做的好处,不做手术也有不做的利,她的语音几乎把陈雨的清单复述了一遍,表现出她已阅、已消化的态度。接着,她把问题抛还给大家,“小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我不在现场,不好拿捏,你做主。姐姐相信你,take heart we\\u0027ll fd a way out。”

    陈雨没回话,群也没闲着。

    晴格格随朵朵鲜花的表情,送出她一个人的午饭,一份减脂餐。

    褐色纸质餐盒中,摆着几朵西蓝花,零零散散的玉米粒,两块火龙果,三片红色的肉,肉的肌理极粗,看样子是烟熏的鸭肉,还有几只蘸着椒盐颗粒、剥完壳的虾。味道如何不知道,红黄绿白黑搭配在一起,倒不难看,她了大力出奇迹,“照顾好妈,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陈晴的减脂餐在一家名叫“鳄鱼”的超市买的。鳄鱼是家连锁店,以生鲜超市加顾客能现买现做先吃,超市代为现加工为特色,在北上广已不罕见,但在小城潞城是时髦玩意儿,去年第一家店开张,今年已遍布全城,多了十几家分店。

    这家鳄鱼位于壮壮上的朗诵培训班“金宝贝”的楼下。金宝贝的全称“金宝贝少儿演讲口才培训中心”,是省艺校的几个老师出来办的。陈晴坚信,能说会道的人,天生比人多一条路。有她这样吃开口饭的妈,加以强化,还能培养不出更会吃这碗饭的儿?

    因此,壮壮从小学一年级起,便在金宝贝学习,他跟着金宝贝的头牌笑笑老师学语言类项目,戏剧表演、朗诵、演讲,都尝试过。

    笑笑老师,科班出身,本地潞城大学艺术学院主持人专业毕业。除了艺校、金宝贝的工作,他还常年兼着潞城电台的一档少儿节目,艺名“笑笑”,也是从节目中“笑笑哥哥”来的。

    几年前,笑笑老师远赴北京中央戏剧学院上过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表演高研班,从此,对外招生时,便宣称是中戏老师亲自下场辅导。

    潞城圈子小,笑笑老师深耕少儿语言类这块儿,消息灵通,路子广,各种比赛常做做评委、策划,和他一起学的孩子们,上节目、露脸的渠道多,比赛获奖几率大。

    一些小型的比赛,笑笑老师甚至能提前拿到题,比如,需要临场发挥的环节,现场抽签,十个签中抽一个,以抽中的题为主题,进行一到三分钟的演讲,笑笑老师就有本事,将十个签是啥,事先全部了解到,安排小学员每个题都练一遍,上场随抽随演。当然,金宝贝不会公开透露这样的信息,只会在贴喜报和招生时,大夸特夸笑笑老师的“神”,“训练有章法,押题如神助”。

    笑笑老师的班,一对四,一节课三百,一节课一四十五分钟,上一次消耗俩课时,合计六百,在人均一个月收入几千块的潞城算高消费了。饶是这样,报笑笑老师班的名额还要靠抢,要不是陈晴在寿春小学的学生,有一个是笑笑老师往届的得意门生,家长引荐得力,孙陈壮飞想花钱都没地儿花。

    曹操杯朗诵大赛在即,一对一的辅导必须安排上。是笑笑老师说,孙陈壮飞有天分,在曹操杯中有望夺得名次的,他给了陈晴莫大的信心。离比赛还有一周,笑笑老师的意见是,最好加练,除了在家练,一对一的辅导有必要。陈晴便申请了一对一的小课,每天一次,一次消耗四课时,四七二十八,七千四百元。这还是打过折的价钱,严格来说得翻倍。

    金宝贝在潞城东头的鸿茂大厦,平和花园在西头,每次去上一次课,就等于穿一次城,领略一次全城风景。平时有孙大力送,孙大力支援北京前线,陈晴必须上阵,课是下午一点到四点的,两人十二点出发,来不及午饭了。出门前,母子俩照例闹了别扭,为还想不想好好练拿名次了,为你学习是为谁,妈妈辛辛苦苦是为了谁,为谁磨蹭耽误了时间……陈晴一路絮絮叨叨、骂骂咧咧,在公交车上嘴都没停,壮壮充耳不闻,脖子比课文中东汉“强项令”董宣脖子还硬,直到陈晴掏出为壮壮充饥准备的三明治,壮壮两眼反光,双手捧着接过,狼吞虎咽时,母子关系才缓和些。

    把壮壮送到鸿茂大厦四楼,陈晴带着满腹心思,下电梯来到负一层鳄鱼觅食。鳄鱼新开辟一处烘培区,装潢色调以粉金为主,工业设计风让人感到眼前一亮。“鳄鱼烘培”几个大字,线条细软,配以英文花体字,增加了烘焙的西式感。干净整洁的明档,顾客可以通过透明橱窗观看烘焙产品的制作过程。

    陈晴干什么都只看脸,她被这粉色的空间吸引到了,在鳄鱼熟食档,挑了餐,她在烘培区的小圆桌前坐下,只觉此处的设计清新且温馨,适合她这样的资深少女。

    音乐缓缓流淌,《致爱丽丝》,音乐声中,陈晴托着腮,涂着粉色透明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捏着塑料小叉,插餐盒中的虾。听见音乐,她恍然想起,最近时间全放在督促壮壮大赛上,差点忘了,钢琴考级在即,忙完曹操杯,马上得进入下一轮战斗,壮壮该考八级了。之前,父母身体安好,有孙大力随叫随到,她能全心全意忙孩子,之后,还能吗?她人不在北京,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陈雨的紧张情绪,她现在无须伺候在母亲病床前,但以后呢?母亲病后,还能长期在北京住吗?回到潞城,不需要占用她的时间、精力吗?她无法想像,铁人一样的妈妈倒下,给这个家带来什么样的磨难,千斤的重担,她柔弱千金能扛得起来吗?

    人生不易。

    陈晴摇摇头,不许自己想,能挨一时挨一时,能让别人先扛,让别人先扛,她安慰自己,妹妹和老公能搞定一切。当务之急,还是壮壮的前途,她不伸头,妈会理解的。想到这,陈晴给妈妈的微信发了一条消息,“妈,好点没,女儿挂念你!不怕,不怕,女儿在这里为你祈祷,什么时候能视频?壮壮说好久了,想姥姥。”

    陆援朝哪能及时回复?回复陈晴的是孙大力。

    群中,大力出奇迹,对着减脂餐,发问:“壮壮也吃这个?一点了,怎么才吃饭?”

    “壮壮路上垫了点。出门前,我们吵了一架,孩子越大越难带。我气昏头了,只拿了一个三明治,我难道和他抢食?”陈晴放下叉子,从手机相册中,找了张照片,发过去。她拍的,公交车上,半大小子孙陈壮飞大口吞咽食物的侧脸,光线暗,看得出狼一般的吃相,看不清五官。

    “出门?出啥门?你们为啥不在家里吃?”孙大力头有点晕,他在陈雨家,洗了个热水澡。在沙发眯了一会儿,刚醒。他见晴格格在群里拍了拍他,反问他道:“为啥不在家里?你是怎么做爸的?”

    孙大力马上反应过来,“噢,壮壮在朗诵班那儿?那你接他回来时,注意安全。晚饭别凑合了,冰箱冷冻室有半只鸡,化冻后,放电砂锅,按炖汤键。要是你出门前就拿出来,回家就能吃了。”孙大力时时刻刻显示出他过日子人本色。

    “要是?”晴格格抓住老公话中的刺,“我一早上全在盘你儿子,拿计数器计数,练了三十遍。坐公交,换公交,刚送进金宝贝,我在负一层的鳄鱼超市,等他课上完,我再上去,还有两个多小时。还‘要是’?”

    晴格格发了一个“哎”的表情,“我这一颗心啊,一半掰给小的,一半掰给妈。一早上眼皮跳个没完。”

    “左眼还是右眼?”孙大力紧张地问,右眼关系到丈母娘的身体,左眼关系到他别墅的投资。上帝保佑是左。

    “都跳。”晴格格答。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孙大力听见“咕咕”两声,他饿了。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站在一侧的冰箱前。冰箱大容量,灰色双开门,门上贴着总有五十个五颜六色的冰箱贴,都是如假乱真的各种仿真食品,蛋糕、烤串、肉夹馍等,看得孙大力更馋了,他一把拉开冰箱门,存储还停留在丈母娘住院前,一看就是她的风格,罐头瓶里用酱油醋泡着蒜蓉,一只小碟装一块豆腐乳,开过盖的安徽胡玉美酱……拉开下方的抽屉,有真空包装的鲫鱼,得,孙大力还找到了豆腐,包装袋显示,保质期到今天晚上六点,孙大力抬眼,看看钟,一点十五分了,那还等什么!

    他在厨房翻箱倒柜,找到高压锅,看清油盐酱醋调料们分别在哪,他深知丈母娘的习惯是在厨房门口绑个袋子装葱姜蒜,果然,家换了,葱姜蒜宝宝们没换地儿。洗、切,扔进高压锅,起火,一点半就能吃上鲫鱼豆腐汤。煮汤的工夫,孙大力还焖了米饭,他想了想,从冰箱里取出一节,他刚“阅兵”时看到的香肠,对自来水龙头冲一冲。电饭锅煮饭成功,按键会跳,这时把香肠放进去,再按第二次,再跳,功成。孙大力深知她们姐妹,都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是干家务的料,他打算吃一半,给陈雨留一半做晚餐。

    等饭的空档,孙大力将小姨子家仔仔细细打量。陈雨家,他以前来过,带壮壮来的,只在这儿吃过几顿饭,住在对面酒店,匆匆一眼,没什么印象。这次要常住,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孙大力腿长,感觉每个房间十来步,全家三十几步就转完了。

    陈雨的房大概有七十平米?虽然三居。孙大力赋闲在家的六年,兼职无数,包括做包工头。瞅楼体外观,看楼层数量,再观察厨卫装修程度,陈雨的房起码是97年建的,即便是老小区、老房,听说一平米也将近六万多,是七万多啊!孙大力吐吐舌头,一套将近五百万,如果搁在潞城,弓兵的别墅,六个房间,带花园,精装修,才卖280万!

    京城居不易,孙大力坚定了不让壮壮飞太远的决心。决心更坚定了,当他站在岳父母居住的卧室中,环顾左右时。

    房间空间逼仄,房内陈设如下——

    靠墙站着三门大衣橱,大衣橱上排排坐三只行李箱。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居中,俩床头柜在床两侧各一,电视柜摆在床对过儿,床下全部塞满抽屉式收纳盒。窗边放一张单人沙发,靠垫的套是自己做的,用三块不同颜色的布拼就,制作工具就在沙发旁,丈母娘那架黄色桌面的缝纫机。缝纫机与电视柜间的距离,被一张圆板凳和一个立式衣架精准填空补齐。

    怪不得,岳父一放假便往潞城跑,陈抗美是老干部,潞城平和花园的家是一百五十平米的大平层,至于绿江老家,简直广阔天地,为所欲为,一人独占三间屋,绝对没问题。怪不得岳父总说,出来透透气,是真的透气。

    如果,壮壮按陈晴的规划,奔着陈雨的路,直奔北上广,壮壮的未来就是陈雨的现在,岳父母的现在就是他和陈晴的未来。陈晴一心要做人上人,他不!他要的是小日子!对着白色立式衣架,凸出的几根分丫,孙大力条件反射地比划拳法。

    “嗒”电饭锅跳第一下了,孙大力从岳父母房间撤出,去厨房。他也有点想念远在潞城的120平米的家了,厨房宽敞明亮,主要是大,电器们摆放得疏落有致;孙大力刚打开高压锅,转身去开电饭锅时,胳膊肘碰到了消毒柜。装香肠的盘子,没地儿搁,只能放在微波炉上。

    北京灰真大啊,昨晚开了一夜窗,今天就一地毛。等香肠好的时间,孙大力从客厅沙发后掏出吸尘器,先吸了一遍地,又从洗手间找出拖把,将拖把打上水润湿,准备把陈雨家拖一拖。

    哗啦啦的水声中,孙大力还找了块抹布,打算吃完饭,把桌面、书架都擦擦。客厅里除了电视、沙发、餐桌,家具只剩书架了,陈雨房间也一墙一地的书,那么多书看得完吗?用脑过度不累吗?书架在书之外,每一层都摆着相框、奖杯、奖牌,孙大力打量全家时,拿出一块铜质奖牌研究过,上面写着“陈雨同志:荣获全国地震报道宣传先进个人”,落款是一个高大上的国家机关名。

    不易。

    下午一点半,陈雨出了医院门,她和孙大力排了班。一对一天,值白班夜班。今天她轮白班,车马劳顿,孙大力刚到,应该在家休息休息。

    她出去吃了口饭,医院周边她熟,之前产检,来了不下几十次。新谊左边有家面店,这个季节,鸡丝凉面是亮点,花生米藏在鸡丝中,嘎嘣脆。右边是一家老字号的分店,老字号已有百年历史,卤煮是一绝,陈雨不好那口,但老公朗因是地地道道北京土着,见了卤煮不要命,她颇被迫陪过几次,纵观全店,千层牛肉饼是她较为满意的选择,汁多、肉香、饼皮薄、有层次,一咬爆浆。

    还记得,临进产房前,她抓住朗因的肩,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沉住气,忍住痛,低声呻吟的即是,“去给我买个牛肉饼,我吃完就有力气了。”

    陈雨在左右两家饭店前犹豫了会儿,进了右边老字号。

    老字号一切都是油腻的,桌、椅、地面,点单台和桌子上的油盐酱醋瓶。

    店内右侧的玻璃橱窗中,穿着白色泛黄工作服、顶着高高厨师帽的营业员,正套着塑料手套,拨弄油腻腻的肉质凉菜,比如,拌肘花、蒜肠等等。

    陈雨站在点单台前,茫然抬头看着三排木质水牌,上面均写着菜名、点心名,什么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什么砂锅、盖饭、馅饼、灌肠、火烧。

    “您要点什么?”四十来岁,微胖,一口京腔的女服务员问陈雨。

    “嗯……”陈雨心不在焉,沉吟着。

    “几个人?”服务员问。

    “一个人。”陈雨答。

    “我们现在有一人份套餐,梅干菜扣肉的、烤鸭卷的……”服务员热情介绍。

    陈雨的眼神还胶在服务员头顶的水牌上。几年没来,装修大变,菜名也大变。肉饼名有四五种,她在其中寻找曾给过她力气的千层肉饼。

    后面的人在催陈雨了,后面人的后面人一个踉跄碰到前方,如几车追尾似的,陈雨的身体往前一送,肚子卡在点单台上,头差点撞柜台上,被热心服务员双手接住,“您内,看着点儿!”

    陈雨吓一跳,忙道谢,不好意思再犹豫,冲水牌胡乱一点,她吃不准什么肉饼,干脆都点了,“豪华猪肉牛肉饼各一份,一个卤蛋。”“得嘞,送您一份紫菜蛋花汤!”陈雨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电子打印的小票,和红色号牌,就近找了张小桌坐下。

    等上菜的工夫,陈雨才看群里姐姐的话,“take heart we\\u0027ll fd a way out。”姐姐这句戳中了陈雨,陈雨默念着,顺口翻译出来,“振作起来,我们会找到出路的。”

    “姑娘,您的两份饼!这份猪肉,这份牛肉。汤和卤蛋去窗口取。”点单高峰期已过去,负责点单的大姐亲自来送的饼,她放下小碟,拿走红色号码牌,北方人天生自来熟,嘴一咧,笑着问,“一个人能吃得完吗?”陈雨回她一个敷衍的笑。

    “家里有病人在医院?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扛事啊!我在这几十年,见得多了,一脸笑进门的,是家有孕妇,来检查,要抱娃的。像你这样的,多半是直系亲属来住院的,多吃才行!多吃!”

    来自姐姐的鸡汤,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温暖鼓励道陈雨。

    她早知道姐姐会把妈妈手术的决定权交到她手里。也好,人多嘴杂,意见难统一,如今一个人扛下所有,把家事当公事做,把手术当项目做,规划流程,确定节奏,管理时间,调整状态,定时发布消息,向家里人通报。

    她埋头大口喝着汤,拿清洁纸巾擦完手,直接手撕着肉饼下肚。食物天生有治愈作用,而三十多小时以来,这算陈雨吃的第一顿正式的饭。上一顿还在山城水烟寒的嘉宾休息室,边化妆,边胡噜的盒饭。昨晚飞机上吃了个水果,今天早上喝了袋奶,出门的时候胡乱从茶几上抓了把零食带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是妈妈的后方。想着,想着,两份肉饼都消灭了。

    对面的食客是一对小夫妻,看着陈雨,被她的食量惊呆了。陈雨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开始剥卤蛋的蛋壳,她将卤蛋往油腻腻的桌子上一磕,只听得对面传来对话。

    “你看看那姐姐,肚里没孩子,都吃那么多,你要争气啊,多吃点!”小夫妻中的夫说。

    “你怎么知道她没怀上,哎吆吆,我不能闻卤煮的味儿,咱换一家,我难受。”小夫妻中的妻娇滴滴答。

    曾几何时,都是宝,都会娇,上有老,下有小的主妇不再有这项权利。

    半小时后,陈雨回到住院部病房外。母亲陆援朝被护士带走做一项新检查。她坐在门口等。

    新谊医院的座椅从两年前的木质换成了眼前的塑料制,外面四十度,室内空调似乎受到感染,不太制冷,塑料有种绵软温火的感觉,顶着陈雨的背。

    “做,还是不做?”“生命的宽度重要,还是长度重要?”“a方案还是b方案?”问题连着问题,问句连着问句,几十个字连成一个圆,绕着陈雨的脑袋转。

    正在她踌躇际,丈夫郎因突然在群里蹦出来,时差原因,他刚开机、上线,他先向群里各位道歉,礼貌客气地向大姐夫孙大力来支援表达最真挚的感谢,不是他通过群内的聊天记录及时甄别发生了什么,而是陈雨百忙之中提前私信他,“妈进医院了,姐夫大老远的来了,你开机第一时间说谢谢。”

    “好的,好的,小妈妈,我还得一个星期,才能回,这段时间,有劳你了,等我回来一定加倍补偿。”私信中,郎因向陈雨赔罪,“小妈妈”是郎因撒娇时,对陈雨的专用称呼。陆援朝当年看中郎因做女婿,陈雨能接受郎因,一大半原因因为他抹了蜜的嘴。

    陈雨深知郎因即便回来,也指望不上,无论在机关上班的工作性质和时长,还是郎因对家事的料理能力,但郎因这句话垫在这儿,她心里踏实些,在群里,在姐姐、姐夫面前也不像单亲妈妈般无助,这可能就是郎因存在唯一的用处,安全感和体面。

    但郎因的一个举动推进了陈雨的决定。稍后,他转发了一则视频在群中,“看!是妈吗?”视频是同事转他的,本城的up主,同事发他时,加了一句话,“郎处,这不是你家门口吗?”

    是啊,熟悉的红绿灯,熟悉的十字路口,不对,熟悉的自行车,躺在地上的身影看着更眼熟。短视频的标题耸人,“大妈突发疾病病倒在路边,交警和市民暖心救助,为他们点赞!”郎因赶紧陈雨,陈雨被“叮咚”声提示,从问句连问句虚幻的圆中拔出,她定睛一看,没错,是陆援朝,红格子衬衫、牛仔裤,倒下时,还紧紧抓着陈雨淘汰的旧包的带子,左手肘呈一百度往空中抓了抓,腿曲着,身体歪着,抽动几下,是一位热心路人率先抢跑到陆援朝身边,他移开压在陆援朝身上的自行车,将陆援朝拖曳到马路牙子上,平躺着,人们围了过去,有人摇着蒲扇给陆援朝煽风,有人掐她的人中,交警过来了,满脸汗,他维持着秩序,掏出对讲机说着什么,又掏出手机……视频的下一个镜头直接切到120来了,白大褂蓝帽子抬出救护床,白头发、黑头发的路人加上交警合力将陆援朝用专用的黄布兜着抬上床,陆援朝的脚动了下,是自己动的,看来恢复点意识,医生关上门,路人看着渐行的救护车渐远。

    陈雨的嘴唇又控制不住抖了起来,晴格格又是连续几个惊叹号,“不敢想象妈妈经历了什么!”晴格格又拍了拍一滴雨和大力出奇迹,“我给妈发了消息,她没回我,你们谁拍一张妈妈现在的照片给我?”

    陈雨故伎重施,上牙咬住下嘴唇,咬出一排压印。她感觉妈妈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感觉全家人把决定权、指挥棒,拱手让她。她的手跟着抖,她摸着兜,从兜中摸出一颗糖,那是早上哄甜甜起床去曾文文家剩的。她剥开糖纸,小心把褐色椭圆形糖果塞进嘴里,糖是她从茶几上胡乱抓取的零食之一,是陆援朝喜欢的话梅味儿,勾起她幼时暑假跟着陆援朝去三线厂会计室上班时的回忆。

    那时,陆援朝三十出头,和现在的陈雨几乎同龄。陆援朝烫着齐肩大波浪,穿着束腰的连衣裙,骑一辆红色、26的女士自行车,是工厂靓丽的风景。陈雨坐在陆援朝自行车后座时,总紧紧揽着妈妈软软的腰,妈妈总能从口袋里、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惊喜,如果是糖,一定是话梅味儿的。他们就住厂区的大院里,家离妈妈的办公室十几分钟的车程,一路上,接连不断有人和妈妈打招呼,他们喊着“小陆”,他们喊着“陆大姐”,他们喊着“老陆”,喊到妈妈退休。

    妈妈的大波浪不知何时也变直变短,连衣裙变成最方便接送孩子的衬衫或t恤加长裤,而孩子,从陈晴、陈雨变成壮壮又变成甜甜。

    糖化成舌尖的一枚扣子,陈雨拿手背挡住瘪了瘪的嘴,四十度的太阳斜斜射在软熟的塑料椅上,晒着陈雨的右肩,晒着手机上循环播放的短视频,路人和交警正合力将陆援朝抬进120救护车。

    陈雨从滚烫的塑料椅上站起来,手还在抖。妈妈做完检查被护士扶着出来了,陈雨目光坚定,松开嘴唇,带着齿印,从护士的臂弯里接过妈妈。

    “你回去,我一个人照!大力晚上也别过来了,我没事的。”陆援朝挂在女儿身上,还想逞强。

    “现在不是你说行就行的事,听话!”陈雨像哄小孩一样哄妈妈。

    “大夫那里怎么说?”陆援朝缓慢挪动脚步。

    “待会就去说,你就别操心了,你还信不过你亲闺女?”陈雨扶着妈妈。

    “你亲闺女呢?”陆援朝忽然想起心头肉甜甜,“你在这,孩子怎么办?”她的声音焦急起来,气有些喘。

    陈雨交代甜甜的下落,等陆援朝缓缓躺回病床,她从手机中调出曾文文拍摄的甜甜和她家洛洛一起玩乐高的和谐画面给母亲看,这位甜甜口中,世界上最好的姥姥,才放心叹口气,“小雨,我又累了,我要睡一会儿。”

    陈雨掖掖母亲的被单,朝李大夫办公室走去。

    稍后,在群里发布了她代表大家做出的决定,“赌一赌,让妈做手术,做,还有希望,不做,就只能等死。”

    抉择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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