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百年

    精灵之森靠近外围的区域是一片净土。普通精灵不会涉足于此，巡逻的精灵护卫队会在更外层巡逻，这里就像是个天然形成的唤醒走廊，没有精灵、没有魔兽，只有一条小溪通过，流水声和风声汇聚在此，安静祥和。

    普通野兽在这里安了家，一万年来生活惬意，直到三十年前，平静被彻底打破。

    高个子的少年背着弓，腰间挎着长剑，从精灵之森中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场景无力叫道：“薇薇安！你又做这种事情了！”他的语气中满是不赞同，可并没有上前阻止。

    “因为我是半精灵，当然要吃肉咯！”蹲在溪水边的少女耸耸肩，有条不紊地继续清理着手中的兔子尸体，“营养均衡很重要。”

    “别做这种动作，萨拉老师看到了……”少年站在一边，蹙着眉头，话语戛然而止。

    少女的动作顿住，回头微微一笑，再次耸了耸肩，“萨拉老师才不会介意，她早已经放弃我了。卡斯伯，你再皱眉头，小心提前变成老头子。”

    卡斯伯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抱臂靠在树干上，看着方绮薇很是熟练地将从腰间拔出匕首，将兔子皮剥了下来。他介于青涩和成熟间的面容上透出隐隐的笑意来，“萨拉老师要是知道你这么用她的匕首，会气得变成亡灵来找你。”

    “那就更好了。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方绮薇处理好了兔子，匕首放在水中甩了甩，拿起来又是闪亮如新，不带丝毫血腥。

    严肃古板的艺术课老师萨拉在十年前辞世。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死亡方式，她老了，活得也够久了，早就听到了自然女神的召唤，终于以两千岁的高龄投入自然女神的怀抱。精灵之森对于萨拉的死亡哀而不伤，只举行了一个标准的精灵安葬仪式，就选任了新的艺术课老师。

    唯一出人意料的就是这个精灵之森的最长者在辞世前，除了见了圣祭司，还叫来了薇薇安这个半精灵。

    方绮薇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这九十年来，萨拉对她很是认真负责，是个严格的好老师，但除了初次见面时，告诉了她薇薇安的惊人身世，萨拉和她没有其他私下交流。

    方绮薇本是期待着萨拉能有所作为，提高她在精灵之森的地位。可惜，下课后，萨拉去了神庙，在此之后，更是经常出入神庙，与圣祭司交谈，但交谈的内容显然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还是那个精灵之森不喜欢的半精灵，黛丝对她的态度九十年来如一日，不，现在是一百年如一日了。

    方绮薇见到了萨拉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萨拉躺在床上，没有形容枯槁，反而有种光华在周身弥漫。圣祭司站在床尾，依旧那么圣洁而空灵，只是，她亮绿色的眸子此时有些黯淡。

    “萨拉老师，”方绮薇恭敬地说道，“您有什么吩咐？”

    萨拉有些吃力地缓缓转过头来，眼珠子转动，将方绮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犹如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无论精灵之森如何待你……自然女神……对你寄予厚望。”

    方绮薇眼角微跳，迅速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圣祭司，说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个半精灵，即使我的母亲是考尔斯家族的最后血脉。”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萨拉保持着精灵的高贵优雅，只是原本刚毅的声音成了虚弱的气音。

    方绮薇一头雾水，对上萨拉深沉的眸子，心头一跳，紧张地说道：“我叫薇薇安。”

    说来可笑，九十年来，萨拉一直喊她半精灵，从没叫过她的名字。

    这种近乎侮辱的轻蔑称呼从萨拉口中吐出，并不带恶意，就连方绮薇自己都觉得被叫做半精灵是很正常的事情。大概是萨拉的神态和语气太过自然，让这个称呼也理所应当起来。

    除此之外，萨拉看她，就像看一个顽劣的学生，一直秉承着老师的职责，谆谆教诲。

    “薇薇安……没有错，你是精灵之森的半精灵薇薇安……请……按照女神的指引……带领精灵……渡过灾厄……”萨拉断断续续地说着，伸出了一只手，合上了双眸。

    “萨拉老师？萨拉老师！”方绮薇伸手握住了那只干瘦的手掌，心头一酸，扭头叫道，“圣祭司大人，快用圣愈术……”

    “萨拉阁下已经回归女神的怀抱了。”圣祭司垂下眸子，上前拿过萨拉床头的一把匕首，递给了方绮薇，“这是萨拉阁下让我交给你的。”

    方绮薇握紧了萨拉的手，刻意避开了圣祭司的视线，“我不明白……萨拉老师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匕首？我……”

    “女神早已指引了你的道路，你只要顺从本心，继续走下去就行了。”圣祭司将萨拉的手从方绮薇的双手中抽出，将匕首塞入其中，意味深长地说道，“别忘了萨拉的话，你是精灵之森的半精灵薇薇安。”

    方绮薇猛地一颤，抬头就只见圣祭司望向萨拉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摩挲着手中古朴的刀鞘和带着磨损的刀柄，方绮薇慢慢点了下头，“我记得，我是精灵之森的半精灵，我是……薇薇安。”

    她在这个世界只能是薇薇安，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方绮薇。

    只是，她的本心还是那个地球上的女人，“薇薇安”只是身份。或许，某一天“薇薇安”会成为她的一种负担。

    听完萨拉的话后，方绮薇有了这样的预感。

    方绮薇对着手中的匕首扯了下嘴角。萨拉的话让她很不安，可圣祭司既然说了“顺从本心”，那她便不要有负担地继续生活下去就好。

    所以，她拒绝成为祭司，她专心学习魔法，她学着捕猎，她吃烤肉，她完全不像是个精灵，就这样在这个纯粹由精灵组成的精灵之森中当一个异类生活了一百年。

    最早所想的融入精灵社会，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看清现实：她是半精灵，永远不可能融入精灵之森。

    “今天不是你的成年礼么？不用去神庙么？”卡斯伯看着方绮薇架起火堆，将可怜的小兔子放上去烤，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离得远一些。

    “圣祭司大人可不会管我。”方绮薇沿着口水，从腰间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来。

    “卡特老师也不管你？他应该会做安排。”卡斯伯再次叹气。

    卡斯伯是不明白，为什么圣祭司大人会不管薇薇安。明明是圣祭司大人安排了薇薇安进入训练班，萨拉老师知道薇薇安的身份，圣祭司应该同样清楚才对。难道圣祭司不是想让薇薇安继承家族传统，成为祭司？可是薇薇安的祭司天赋是那么出色，一眼就能看出是胡闹念出的祭司咒语都能显现出不凡的威力来。

    所有精灵都等着这别扭的半精灵在成年后成为祭司，可谁都没想到，她没成年就拜入了卡特门下。明明是个没有魔法天赋的半精灵，卡特还偏偏点头同意收下这个注定不成器的学生。最可怕的是，卡特在此之前唯一的学生伊卡博德对这个学妹都万分满意。

    卡斯伯看着方绮薇小心翼翼地往兔肉上撒调料，只觉得她手中的那个玻璃瓶子非常碍眼，干脆别过脑袋，眺望远处的风景。

    成年的卡斯伯早已成为了精灵护卫队的一员，未来的一百年内都不可能入选特使小队。伊卡博德不一样，这百年来，他一直是三十人小队的一员。在方绮薇腆着脸求他带一些人类世界的小东西后，伊卡博德一口答应，还很是开心地揉了揉方绮薇脑袋，次年回来的时候果然带了不少瓶瓶罐罐。

    卡斯伯只要一想到方绮薇见到那些瓶瓶罐罐时高兴的模样，就忍不住胸闷。他还没见薇薇安这辈子有这么兴高采烈过，被卡特收为学生的时候她都没蹦得三尺高，更别提直接蹦到别人怀里了。

    卡斯伯是完全不理解这些人类的奇怪东西有什么好的，一股子怪味道，也就薇薇安喜欢。

    方绮薇再次咽了口口水，不顾着烫手，直接撕了块兔肉下来，一把塞进嘴巴里。“呼呼！我又活过来了！”方绮薇含糊不清地说着。

    卡斯伯嘴角抽搐，别过脸，决定不看她丢脸的模样。

    “你真的不尝尝么？伊卡博德有吃过，我手艺还是不错的。”方绮薇煞有其事地说道。

    这倒不是说谎，谁能这样烤个三十年，手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早就熟能生巧了。

    可惜，伊卡博德每次能带回来的调料有限，还是十年补给一趟，她只能省吃俭用，难得开荤一次。

    “我是精灵，不吃肉食。”卡斯伯僵硬地说道。

    “可是伊卡博德能吃啊，不会生病的。”方绮薇扯了兔子腿下来，“这块肉最好了，给你。”

    卡斯伯瞄了一眼，对方绮薇眼馋得要死却又愿意自己分享的表现很是满意，“你吃吧。伊卡博德他是堕落了，在人类世界吃肉食是一回事，但带着你一块儿吃肉……”说到这儿，卡斯伯咬牙切齿。

    方绮薇第一次吃肉就是厚着脸皮缠着卡斯伯，让他帮忙逮了只小兔子。杀过鸡宰过鱼的方绮薇没料理过活兔子，笨手笨脚地清洗、剥皮，弄得自己一身鲜血，腥臭恶心得差点吃不下去好不容易得来的肉。

    第一次总是痛苦的，卡斯伯这个精灵帮不上忙，方绮薇只能狼狈不堪地吃了半生不熟、返工多次、最后还烤焦了的兔子肉，最可悲的是这兔肉当真是原生态、纯自然，一点调料都没有，让本就嘴巴里淡出个鸟来的方绮薇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满足。

    这样的尝试过后，方绮薇又过上了精灵的生活。被折磨了一回的卡斯伯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经常回味方绮薇和自己一块儿捉兔子的愉快经历。

    直到方绮薇被卡特收作学生，见到了伊卡博德。